我们都是美国人,只是生错了地方。 (上篇)

父亲说:「我们要去美国。」

我追问:「为什么是美国?」

他回答:「儿子,因为我们生来就是美国人,只是出生在一个错误的地方。」

Peter W. Schramm

Peter W. Schramm 在共产党控制的匈牙利长大。他和他的家人于 1956 年从匈牙利逃出,来到美国。

Schramm 从 1997 年到 2013 年担任俄亥俄州爱西兰大学(Ashland University)公共事务教育中心 Ashbrook Center 的执行总裁。在他的带领下,Ashbrook Center 成长为一个全国性的组织,服务覆盖所有 50 个州的教师、学生和公民。 Schramm 先生经常在课堂上亲自挑战和启发的学生,务求令他们成为最好的公民。

Schramm 先生在 2015 年与世长辞。以下是Schramm 先生在 2006 年讲述的故事。

自由先生翻译

【简体中文】我们都是美国人,只是生错了地方。 (上篇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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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简体中文】我们都是美国人,只是生错了地方。 (下篇)


前言

我的父亲威廉・施拉姆(William Schramm)不是一名技工,更不是一名工程师。但在二次世界大战后 1946 年的匈牙利,他设法用废旧零件制造了一辆汽车。实际上,它只不过是一台带有四个轮子和尾部平板的发动机。除了军车和家父的这台「车」,在匈牙利的街头上,汽车极为罕见。你根本无法找到汽车;即使你找到了,但你也没有工作,因此也没有钱可以购买一台汽车。家父当年仍然年轻,但已经负起不少责任,要养活不少家人了。还有当然,我马上就要出生了;又多一个非常饥饿的嘴巴要喂饱。但家父一直有一种进取和创业的精神。于是他造了这台车,在乡下到处捡垃圾,卖垃圾。这样,我们才可以活下来。

一次捡垃圾途中,父亲遇到了一名男子。他站在一台似乎已经故障的大众甲虫车前面。父亲觉得很新奇,而这个男人也显得很懊恼(甚至是绝望),于是父亲停了下来。这台车的司机原来是一名休假中的美国军官,而他恰恰又在匈牙利出生。这名休假中的美国军官原来正在他的故乡旅游。父亲帮这位军官修理好车,而军官则主动提出以美元作为报酬。你要知道啊,在那个时代,几块美元就像一袋纯金一样珍贵。但是父亲的自尊心很强,所以他没有接受报酬 —— 尽管他多么需要钱。然而,这位军官十分感激,于是把他的名片递给了父亲。上面写着:Dr. Joseph Moser, DDS, Hermosa Beach, California。这位军官认真地跟父亲说:「如果你有什么需要,尽管给我打电话。」父亲没有拒绝,他接过名片,然后交给我母亲。在接着的十年里,她一直将这张名片珍而重之,好好保管着。


匈牙利革命

时为 1956 年末,距离我的十岁生日还只有几周的时间。目标打到苏联共产党的匈牙利革命正在如火如荼。据估计,两周内有超过20,000名自由战士和1,500名苏联士兵丧生。我们 —— 也就是说我的父母、我的姐姐(当时四岁)和我 —— 和我的祖父母(父亲的父母)和我的叔叔(父亲的兄弟)在布达佩斯东部火车站附近的广场上合住在一间小公寓。

革命者正计划占领这个火车站,所以苏联人在那里放置了几辆坦克,而我们都不能离开公寓。公寓的窗外发生了很多激烈的战斗。到处都是尸体。其中一个就在我们的窗前呆了起码五天。经过大约一周半的时间,我们终于可以出门了 —— 但只能出门购买必需品。当我们四处走动时,我看到一辆苏联运兵车的后部堆满着骸骨,异常恐怖。似乎每一副骸骨身上都覆盖着大约两吋的黑色天鹅绒。后来,我得知这些可怜的灵魂是被汽油弹活活烧死的。

除了这些恐怖事情之外,我们碰到你能想像中的所有困难 —— 从哪里获得干净的食水、食物、卫生用品,等等。更糟糕的是,尽管苏联人最终撤出了我们附近的地区,但是苏联正在节节胜利。革命将会失败,苏联人和共产党会凯旋而归。我们家在匈牙利多年来所经历过的恐怖 —— 先是在纳粹统治下,然后是在苏联统治下 —— 如果我们一家仍然留在匈牙利的话,根本无法与之相比。当我们从未在正常的社会生活过时,或许能够容忍社会不公。但这场革命却激起了我父亲心中几乎已被遗忘的一个渴望……这就是「希望」。

匈牙利一直不是适合我们一家居住的好地方。父亲生于 1922 年,正正就在摧毁了欧洲中心的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。所有事情很异常艰苦。因为我的祖父是一名 1919 年共产主义革命的积极参与者,所以受到当时统治的法西斯分子追捕。到我父亲十几岁的时候,经历经济大萧条的重创,然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,也就是英国首相丘吉尔所说的三十年战争的第二部份。对于被雄心勃勃的大国所包围的小国来说,世界大战是不愉快的。匈牙利也不例外。

匈牙利被迫选择归边,而他们选择了纳粹德国,却同时希望西方获胜。父亲被列入防空火炮部队之中。他喜欢这个部队,因为他们可以假装击落美国飞机,同时他们也知道美军的 B-17 通常都飞得很远,根本打不到。父亲知道他不会到伤害好人,但同时也能尽职尽责。没有什么比这更好了。而且,美国人通常只是在前往德国的途中飞越匈牙利西部。美军很少在匈牙利投下炸弹。

在 Gyor,即我出生和我们居住的地方(约十万人口,就在奥地利东部通往布达佩斯的路上),唯一值得轰炸的是一家兵工厂。那家工厂已经被改建,制造德国梅塞施密特(Messerschmitt)飞机。那时,这家工厂雇用了大约 10,000 名员工,其中也包括我父亲。当美国人决定轰炸工厂时 —— 应该在 1944 年 —— 他们首先投下了数千张传单,通知大家:因为他们即将炸掉工厂,而美军不希望有任何无辜的人受伤,所以当天不要上班。传单上说,轰炸将在中午开始。

父亲相信美国人。所以他没有去工厂上班。然而,德国人坚持要每个工人都进入工厂并继续生产。纳粹分子用刺刀把人们包围,包括我父亲。他们甚至威胁道,会将不进去工厂的人排成一列并随之枪毙。除了十几个人之外,其他人都进去了。那十几个顽固的人靠着工厂的墙壁,排成一列。德国人准备行刑。当他们即将开始时,美军炸弹适时落下,哀鸿遍野。人们争相走避,当然也包括准备向工人行刑的德国士兵。在工厂里面的人几乎无一幸免。不愿意进入工厂的十几个人,其中包括我的父亲,而他幸免于难。其时一分不差,正在中午。

战争摧毁了人间,而战争的结束并没有带来多少改变。当共产党在 1949 年控制了这个国家时,我父母的小纺织店(大约是我客厅的一半大小)和里面的所有东西都被从共产党夺走了。父母被认定为「资产阶级」,共产党这种暴政认为「资产阶级」是危险的。因有人举报父亲,告发他称共产党为暴政,而他确实有这样做过,我父亲于是因「散布谣言」的罪名被判入狱一年。出狱后,父亲从事清洗窗户的工作,也非法酿造了一些威士忌贩卖。他继续活下来,他的家人也继续活了下来。

同年,即 1949 年,我的祖父被共产党判处十年苦役。罪名是,因为他拥有一面美国国旗(像我们在 7 月 4 日独立日庆祝时挥舞的那种小旗,或者我们用来在墓地悼念阵亡将士的那种)。父亲当时试图说服我母亲离开,但没有母亲没有答应。母亲和她的家人和朋友关系非常紧密,所以她不想跑。在对我祖父的审判中,共产党人问我祖父:「你为什么会有一面美国国旗?你是间谍吗?」祖父回答说:「美国国旗,比我所知道的任何其他东西,都更能代表自由。而且我有权拥有它。」1956 年,当我的祖父从劳改营提前获释时,他已经被摧残得像一个种族大屠杀的受害者一样。回到家时,他问我们的第一件事,不是别的,而是问我们那面美国国旗还在吗?当然,美国国旗没有了。很久以前就被没收了。但我父亲不想伤他父亲的心,所以他设法找到了另一面星条旗。我们把这面旗秘密藏着,拿了出来。我虽然还年轻,但我体会到说真话有时可以非常复杂。看到那面旗帜,我祖父这么多年的痛苦和折磨好像消除了不少。这面旗帜在他身上燃起了希望,也激起了我父亲心中的义愤。

随着反共革命的失败,我父亲终于忍无可忍了。有一次,他出去买面包时,一枚手榴弹落在了他旁边。但奇迹出现,手榴弹没有引爆。刹那间的火花反而激起了我父亲的心灵。他回到家,向我母亲说,他受够了。不管母亲会不会跟着一起走,他都会离开这个国家。母亲说:「好的,威廉。如果彼得(就是我)同意,我们会跟着你走。问彼得去。」

虽然我已经不记得我说过这些话,但母亲告诉我,那时候我跟我父亲说:就算下地狱我也会跟着你去。幸运的是,地狱正是我们尝试逃离的地方。父亲就是要逃出地狱。

我问:「可是我们要去哪里?」

父亲说:「我们要去美国。」

我追问:「为什么是美国?」

他回答:「儿子,因为我们生来就是美国人,只是出生在一个错误的地方。」

父亲很自然地回答我,自然得好像我问他天空是什么颜色一样。他很清楚为什么我们应该去美国。在他的脑海里,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。对父亲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东西,我却花了将近 20 年的时间才学会。但是,在此过程中,我不得不舍弃并重新学习很多东西。这个从来没有获得过自由,更没有接受过所谓「教育」的人,怎会如此深刻、如此纯粹地理解到这个道理,并把它表达得如此优美?正如美国开国元勋之一杰斐逊(Thomas Jefferson)所言,我父亲理解的想法,与美国的立国根基一样,是不言自明的。当然,我父亲没有研究过杰斐逊,更没有研究过美国的《独立宣言》,但他已经在内心深处明白暴政的含义。他渴望身处暴政的反面。对于众多受压迫的灵魂来说,这些不言而喻的真理和正义在美国的体现,是不可否认的事实。虽然哈佛大学的教授可能会嘲笑 1956 年的美国(或者今天的美国)不存在正义,但我父亲会反而嘲笑他。父亲会说,这样的人,从来没有在一个真正不公正的政权中受过苦。正如林肯(Abraham Lincoln)所说,美国对我父亲来说是「地球上最后的、最好的希望」。

我想说,父亲在他所在的时代和处境里,成为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。在许多方面,父亲确实是一个奇迹。但父亲想来到美国的想法并不特殊。他并不是唯一拥有这种想法的人。匈牙利的每个人 —— 至少包括每一个不相信共产主义的人 —— 都认同这种想法。对一些人来说,这是他们的本能。对于其他人来说,逃生是一种习惯或家庭教育。再对于其他人来说,这是通过书本学习到的。事实上,当时大多数匈牙利孩子(包括我自己)都读过《黑奴吁天录》、《大地英豪》、《汤姆历险记》和《顽童历险记》等美国经典文学作品。杰斐逊在《独立宣言》中写下那些不朽名言时也应该明白这一点。在某种程度上,不言而喻的真理的美妙之处,在于这些真理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去特意教导,我们就能理解。我们不必以好像教授语法一样的方式去教导人们真理的含义。真理并非我们强加给自己的人为事物。然而,我们必须理解这些真理。因为如果我们不完全理解真理时,而不少人却认为真理是与生俱来、不可被剥夺的话,真理就很容易会被人遗忘。我的父亲从来没有享受过真理的恩惠,所以他根本不能奢望忘记真理。


赴美之路

当然,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 —— 包括我的祖父母和叔叔 —— 我们要离开了。告诉他们的话,会使他们和我们都处于危险之中。在暴政中,你真的不能相信任何人。我们的亲戚不知道我们在哪里的话,对他们来说更好。如果他们不幸被共产党查问,也能说出一个诚实的答案。因此,我们必须一无所有地离开。我和妹妹各有一个洋娃娃和一小袋衣服。我的父母只带了一个小包裹。父亲口袋里有 17 张一美元钞票,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囤积的家当。他总是说,美元就如黄金一样。火车上挤满了许多其他类似行装的人,大家都正前往奥地利边境,但我们都一直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俄罗斯人截停了火车,搜查可疑人物。我和妹妹很小的时候,就已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我们试图保持安静。我记得,有很多人在某一车站下车,但父亲猛地摇头。他知道这些乘客在想什么,而且他知道,这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是行不通的。我们如何到达边境?父亲有他自己的计划。

当我们下火车时,我们前面仍有十五哩的步行路程。我们蜿蜒穿过一大片农田,尽我们所能避开所有干草堆(众所周知,俄罗斯人会在那里埋伏) 。一路上,我们遇到了近 200 人 —— 所有人都在做同样的事情,但大家几乎什么都没说 —— 只是点头打招呼,并继续前进。我记得,其中一件特别困难的事,就是即使听到孩子的哭泣声,也要尽量避开,因为这极可能是俄罗斯人设下的陷阱。然而,我们确实遇到了一个男孩,而他的父亲早已被枪杀。我们日益壮大的行旅马上欢迎他加入,而我父亲似乎成为了这个队伍的领导者。他的计划看似十分成功。

我们在半夜通过一座小桥。有人听到了,在桥的另一边有人在说德语。那必定是奥地利的边境哨所!当我们越过边境线时,奥地利人要求我们拿出我们的随身武器。当时我非常惊讶地发现,我们队伍中的每个人都立即开始缴出手枪、刀具等武器。我们刚刚完成了一次异常勇敢的探险。

我们进入了奥地利的尼克尔斯多夫镇(Nickelsdorf)。奥地利人把我们送到一个大谷仓里过夜。我们在那里睡觉,睡得很香。第二天早上,我们被转移到茵斯布鲁克(Innsbruck)附近的一个军营。在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里,我们在那里定居下来了。父亲出去找了份工作。我就专注于所有 10 岁男孩都会做的事情。我什至和另一个拿走我腰带的男孩打架。混战中,我撞上了一扇玻璃门,下巴划了一道大口子。我母亲得悉后几乎晕倒。我父亲把我送到奥地利的急诊室接受治疗。我的父母从来不缺麻烦!

有时,来自不同国家的大使馆官员会来到军营里面,并试图甄别我们这些难民的最终目的地。毕竟,难民的旅程并不像随便搭车去我们想去的地方那么简单。需要顾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。首先,大使馆官员想知道你在其他国家是否有亲戚。但我们没有。德国大使馆的人鼓励我们在德国定居。因为我们有一个德语姓氏,所以如果我们定居德国的话,我们将能立即成为德国公民。但父亲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德国人。父亲非常确定自己想要什么。但正如我所说,我们在美国没有任何亲戚。美国大使馆的代表问父亲:「你在美国认识任何人吗?」最后,母亲提醒我父亲,我们在美国确实认识某个人。她跑回床铺,从她的小书包里,拿出一张皱巴巴的旧名片。这张名片提醒了父亲,他说:「有。我认识这个人。」他将加州洛杉矶县 Dr. Joseph Moser, D.D.S. 的名片展示给大使馆的人。父亲解释说,在这些年里,我们没有和他联系过。我们也不清楚他是否仍然健在,而且他可能已经不记得他当初的诺言。幸运的是,他仍然住在名片上的地方,而且他也愿意赞助我们前往美国。感谢上天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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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由先生 Andrew Q

自由先生专办政见・宗教・种族・民族・计生・强拆・国籍・LGBTQIA+・恐惧迫害等美国庇护申请。擅长理性分析案情,精于感性细腻表现。结合丰富经验,成功帮助无数申请者顺利通过庇护面谈,取得美国庇护身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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